怀念杨钟健老校长
作者:张书省   编辑:李世宽   发布时间:22-05-26      点击:

母校西北大学校庆120周年之际,我十分怀念我曾一面之识的尊敬的杨钟健老校长。

岁月沧桑已一个甲子,那是上世纪1962年秋天的事了。

杨先生是陕西华县龙潭堡人,在县上有口皆碑。那应该是老先生八十二载生涯中最后一次回故乡老家省亲了。

我也是华县人,1961年初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到华县县委机关作通讯员了,县委办公室分配我的工作任务是油印文件和服务接待来县上的领导客人。当时机关一溜平房有三间客房,我拿着钥匙;除了打扫卫生和打水服务,就是招呼客人询问有什么要办的事赶紧去办,像买个烟呀找个人呀等等。

记得那天领导说有重要客人,让我做好准备,我赶快打扫好房间,也给热水瓶灌好了开水,给脸盆备好了客人洗手的水。到下午,说客人来了,直接到县委张书记办公室了,让我们去机关食堂准备端饭端菜。那时县上还是两顿饭,上午八时半,下午四点,机关灶上只有一间屋子,可摆两张桌子。当时正是三年困难刚过,就上了两凉两热四盘菜,也只有书记县长陪伴着和客人吃饭,一盘馒头,一人一碗面。

那是第一面见到杨先生,中等个,胖胖的,长方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面容也很慈祥。只听书记很客气地说,县上穷,招待不好。先生却说,很好,很好!家乡的饭咋都香!我今天都吃撑了!说的大家哈哈大笑!

傍晚,书记县长陪着先生步行了五六里路到西关街新华书店门前的空场上去看皮影,我紧紧跟在后面。先生到了场子没有去长条凳子上坐下,而是径直走向皮影台子的帐子后面,问候正在后台摆置皮影道具的几位老艺人,他拿起一件皮影人物摇晃了几下说,多少年没看过咱华县的皮影了......

史书记载,华州是中华民族皮影的发源地,已有五六千年的历史传承。皮影是用晒干的牛皮雕刻成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人物动物和山水房舍,用灯光把影子投射在白幕帐上,又伴以鞭鼓钹器二胡萧笛等乐器,加上老艺人或激越或婉转的唱腔,成了民间老百姓最受欢迎的节庆的文艺享受。

大灯亮了,鼓号响起,好一阵二胡音乐和锣鼓声后,随着一声大吼,皮影人物登场了!

先生看得很投入很认真,眼睛始终盯在幕帐上,脸上表情也随着剧情时而双眉紧锁,时而哈哈大笑,甚至时不时手舞足蹈。我是少半看戏,多半看先生,生怕先生有啥事我耽误了服务。可几个小时下来,我几乎什么事情也没能做。

回到机关,我赶忙先去用钥匙打开客房房门,拉亮电灯,站在门外。等陪先生的领导走了,我又赶紧进门用热水瓶热水倒在早已存有少半凉水的脸盆里,然后拿着空了的热水瓶回到我房子,换了一瓶早已灌好开水的热水瓶送回先生房间。我给先生说,晚上不要外出了,床下有痰盂。先生忙回说,好,谢谢!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点我提着一大茶壶热水一热水瓶开水就在门外站着。听见开门声,我就赶快进屋,放好热水瓶,用茶壶水洗了洗空脸盆,泼在了门外空地上,又赶快把壶里温水倒上请先生洗脸。

先生从床下拉出了痰盂正要端起,我赶忙过去抢过来端上,嘴上忙说,我去我去!先生有点不好意思,说这应该我去呀!我忙回答:没事没事,这就是我份内工作!一边说一边端上痰盂向后院厕所奔去。

我用铁壶的剩水把痰盂洗涮干净,先生也从厕所回到了房间。我正要出门,先生说:小同志叫啥呀,多大了,是咱这人吧?

我赶忙回转身,有点怯生生地回答:我是赤水东赵人,十六了,名字叫书省,大家都叫我书生。

先生笑了,说:叫书生好啊!那不是白面书生,我们是书生救国,书生报国啊!

我脸红了,仰面看着先生,先生慈祥的笑容和亲切的话语在我的头脑里铭记了这一辈子!

先生那年已六十五岁了,我眼里已是父亲辈爷爷辈的老人了,孝敬老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更不要说这是我的份内的工作了。

我仰敬先生,因为先生在我们当地名气大得很!他是古脊椎动物学家,是世界级科学家,他和潘自力高克林等人都是我们华州当代精英人物,我现在不仅见到了他,还能给他服务,我能不高兴么!这一辈子我都因此而自豪!

就在十年后,1972年我到西北大学中文系学习,才知道先生在共和国诞生前后还当过西北大学校长,后来更知道了先生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和毛泽东等领袖人物的交往。我在毛泽东书信集和手稿集中就看到了毛给杨的两封信:前一封说他应杨之邀本欲去华州咸林中学教书,为给姥姥奔丧而回湖南了,后一封说他已填好表加入由杨钟健任执行部主任的少年中国学会。

又过了三十年,我在省电视台时跟着省长的陕西代表团去英国访问,在大英博物馆参观时我格外留意寻找悬挂在馆里的爱因斯坦杨钟健等五个世界级科学家画像,惜未能瞻仰。翻译说,那里我们没顾上去,再回去没时间了!

那天吃过上午饭后,先生据说回他祖居龙潭村去了。后说当天就回到西安然后返京了。先生当时还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长。

龙潭村在华州南山秦岭脚下,距当时的老县城有十多里路远,由于当年山林茂密,这里又是翠竹层层叠叠,显得格外幽深而神秘。

神秘是因为这村名叫龙潭村,而果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自兹向东十多公里就是华山脚下的华阴地域,“天下杨氏出华阴”,自秦汉魏晋南北朝以降,到隋代杨氏就成了皇帝了。古代中国人是不可以轻言龙这个字的,龙就是真龙天子啊!听以这村子敢叫龙潭村,一定是有历史渊源的,只是史海茫茫未有明确考证罢了。

我这不是牵强引申,当地人都知道杨家自古以来都是富绅大户,耕读传家,代代都是读书人。到了杨钟健父亲杨松轩,上个世纪之初的清末民国初期,他就在华县县城办起学堂,不久就办起了关中东部唯一一座中学咸林中学,这才有了杨钟健在北大为父亲的学校延聘人才,也邀请了毛泽东来这里教书的典故。

咸林中学的诞生,为古老的中华腹地刮起了一股西方新文化新理念新思想的春风!又有杨钟健在北大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的崭新观念和积极举荐,在1921到1923年期间,早期的共产党人魏野畴、王复生、王懋廷等先后到咸林中学教书,在教师和青年学生中传播马克思主义,开展起学生运动和农民运动。此后咸林中学的地下党组织和学生运动一直持续久久,蓬蓬勃勃,孕育出了一大批党的新生力量。也为后来的渭华起义奠定了难得的文化基础思想基础和社会基础。

时代进入新世纪,国运日兴,国民日富,地方上也有了经济实力来重视民族的文化遗产。几年前,华州区政府为杨钟健先生父亲杨松轩建起了一座陵园,陵园就在龙潭村村边,也距新的310国道不到一公里远。陵园里碑石林立,俨然一座碑林,既有给杨松轩先生歌功颂德的碑文题字,包括李大钊先生、蔡元培先生、于右任先生、启功先生等的撰铭书丹,还有杨钟健先生的“努力攀登科学高峰”、“大丈夫只能向前”等手写题字和给父亲的碑文,又有许德珩副委员长题词《调寄浪淘沙·回忆杨钟健同志》,更有一通碑上铭刻着《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理事会关于杨钟健教授逝世后所作出的决议》的全文。近几年我已多次陪着西安还有京都的客人在陵园里瞻仰瞩目,流连忘返,也从心底每每流出对先生的敬仰和纪念。

如果说,我在六十年前和先生一面之晤,且仅从字面上记住了先生说的“书生救国书生报国”这句话的话,半个多世纪的学习实践和人生经历,我才渐渐悟出了先生当时说这句话的深层次的涵义,不正是知识分子的觉醒才让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得以播种发芽开花结果么!不正是一大批被马克思主义武装的知识分子共产党人领导着中华民族开辟了历史新纪元么!不也正是新的知识和革命的爱国的知识分子引领着我们不断创造新世界的辉煌么!

我顿然悟出,一介书生,救国报国,早年救国,科学报国,先生不经意间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他一生执着奉献的最完美的写照呀!

深切怀念杨钟健先生!怀念我们的老校长!

(注:本文原载于《西北大学报》第7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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