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界的一位“拼命三郎”——抒雁印象谈
发布时间:13-04-19      点击:

  抒雁走了,虽在意料之内,但仍感突然,以至于此刻,坐到电脑前,想为他写点什么,可纵有万千思绪涌动于胸坎,一时间竟茫然失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与抒雁,19629月一起迈入西北大学中文系的门槛,从相识、相知到相交,至今已是五十载有余。不管是大学念书及“文革”串联时并肩携手的共同成长,还是毕业后天各一方或是书信、或是电话的精神交流,半个世纪来,两颗心始终是贴得很近很近的。我们的学友之情,其所以能超越时空,全靠一样东西牵系,那就是诗。抒雁是诗人,而我虽则也曾涂鸦式地写过一些歪诗,但充其量只能算是读诗、爱诗的人。两个人之间,纯粹是一种诗的交情。回忆起来,我们上世纪80-90年代连篇累牍的书信往来,以及此后常常一说便是几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的电话交流,几乎极少涉及日常生活层面,大多三言两语就直奔主题,围绕着诗或者与诗相关的话题展开。

  抒雁跟我不止一次提及,他对诗的缘分,从孩提时代即已开始。他出生在关中农村,打小灌满其耳朵的,往往是家人以及邻居大声吼叫或低声哼唱的秦腔。正是那种带着泥土的浑厚与芳香的唱词,伴随着板胡的旋律与锣鼓的节奏,将一介乡村少年,引向了诗这一最终把自己的一生都无怨无悔地贴赔进去的生命之旅。

  话是这般说,但抒雁在文革中看着满世界的乱象,也曾作出过类似黛玉焚稿的决绝表示。那是在大学毕业前夕,他当着一二知己的面,眼含热泪,一页页撕下并烧掉了多年积存的诗稿。然而,此举对于抒雁,毕竟只是莽撞小伙的一时冲动而已。当他步入社会(先是在宁夏的部队农场锻炼,接着又参军,随之便调到《解放军文艺》杂志社任诗歌编辑)之后,其与生俱来的诗缘不仅重新得以接续,反而一发而不可收。他把诗当作为之痴迷又为之癫狂的事业乃至生命的全部,真正地成了诗界的一位“拼命三郎”。

  19861997两年,我曾因故两度赴京,与抒雁有过好几次长夜之谈。他在让我分享其写诗快乐的同时,也向我诉说了创作过程中备尝的艰辛与折磨。抒雁拿出他平日放在枕边或装在身上的几个小札记本叫我看。其中之所写,大都是互不关联的片言只语。抒雁说,这是他平时读书或旅行时所思所感的备忘录。有时在街头,他见到、想到什么,就会突然蹲下身来,尽快用铅笔捕捉一闪而过的瞬间思绪;有时午夜梦回,忆及梦中由无意识深处跳出的一些妙辞警句,他会突然从床上跃起,拧开灯,按其原样记录在册。此等文字,绝大多数只起了练笔的作用。但也确有少部分,日后被摘出发表,成为名声远播的佳作,如为艾青所激赏的组诗《夏天的小诗》,以及抒雁自己特别看重的《掌上的心》一诗,即属此例。翻检这些存留着抒雁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印记的小本子,我不由得想起传说中李贺拴在小毛驴脖子上的那个锦囊来。李贺骑驴觅诗,被后人形容为“呕心沥血”,其实,抒雁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但见诗作流传后的光鲜亮丽,又有谁得知诗作诞生前及诞生中的心血耗费?抒雁的诗才,例如他对日常生活中的诗意的独特敏感、对诗的意象的捕捉以及对诗的语汇出乎意外的组合与创新等等,这一切都是无庸置疑的,然而,正像李白除了“敏捷诗千首”的一面之外,也还有经常被人遗忘的“铁杵磨成针”的另一面一样,抒雁的出口成章、落笔生花,往往是他以牺牲时间、精力,乃至于健康的代价换来的。柳青有云,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路遥累垮了,倒下了;如今抒雁也累垮了,倒下了。陕西籍的两位“拼命三郎”,各以其小说与诗创作的苦斗生涯,对柳青的话做出了具体的诠释。

  2003年岁末,抒雁因直肠癌住院。就在手术前夜,躺卧于病床的他,还居然有心思去构思,并且写下了名为《无影灯下》的诗。我是隔年在西安与抒雁相聚时,才知道他住院手术这件事和《无影灯下》这首诗的。当时,我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句:“手术前写诗,你真是不要命了!”是的,抒雁就是这样的人。常香玉称“戏比天大”,而在抒雁那里,则是诗比命大。中国诗歌史上,身处垂危之时,尚能以诗自娱者,似乎仅只有在大归之前为自己预拟《挽歌诗》的陶渊明一人而已。抒雁的《无影灯下》,在认知诗比命大这一点上,足可与陶渊明的《挽歌诗》相媲美。其中所表现的对死亡畏惧感的消解,对死神可能降临的从容、淡定与幽默,非大彻大悟者,是断乎写不出此等呈示生命本真的好诗来的。如果说,当时的《小草在歌唱》,写的是风口浪尖上英雄的人化,那么,这一首《无影灯下》,写的则是在庸常生活中人的英雄化。人们一提抒雁,便习惯性地称之为“小草”诗人,这种称谓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小草》毕竟是他的成名作以及代表作。然而,却不能由此认定,抒雁的佳作,仅止于《小草》一诗。事实上,在《小草》之后,如《那只雁是我》、《海的向往》、《父母之河》,包括上面论及的《无影灯下》等,皆堪称能充分彰显其诗魂的、至情至性的经典之作。

  说到此,抒雁与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顿时历历如绘般浮现于我的眼前。那是六七个月之前,去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抒雁在金花饭店,差党昊开车来接我。推门进去,他正和西安的一位女诗人在谈话。女诗人要出一本诗集,求抒雁为其作序。抒雁已经用铅笔将序写好,二人正就序中的某些措辞交换意见。当时,抒雁一边说话,一边连连地咳嗽,以至于说不了几句,就得停下来,喘喘气,喝口止咳糖浆。而且,我看抒雁的面色,也是从未见过的极度疲惫与憔悴。我的潜意识中,已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但因为怕引起他的精神压力,我只是劝其歇歇,不要再往下说了。可抒雁却不依不饶,非坚持下去,把要说的话在咳嗽声中说完不可。当初,我对他的固执不是太理解的。现在,当我将这一场景与其一贯的拼命三郎精神链接在一起之后,才明白过来。抒雁固执的背后,显然是他作为中国诗歌界的领军人物,作为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对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担当及责任心在起作用。

  进入新世纪以来,抒雁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坚守”。在诗已经极大地边缘化的当下,他对诗创作一如既往的全身心投入,对中青年诗人的提携和指导,无疑是一种坚守;他花费多年精力,还原并翻译《诗经》,也应该被看作是一种坚守。抒雁相信晚明公安派“真诗乃在民间”的判断,他希望通过《诗经》中十五国风的还原式翻译,寻找到民间真诗的最初源头,从而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从感情与思想的酝酿、提炼,到语言及技巧的表达使用,提供一个正确的借鉴。

  抒雁为诗而生,为诗而死。他之于诗,无疑是一场一生一世的生死之恋。活着时,他为诗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如今,抒雁走了,无论是其亲人,还是其好友,都不必过于悲切。因为这对极度疲憊的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且,大家可以想一想,抒雁为什么不迟不早,恰好赶在214日西方情人节的凌晨出走?往好处想,兴许是喜欢热闹的他,要赶赴西天,去参加一场诗的派对吧?

 

  附   五绝·送抒雁西行

  正月初五晨,闻抒雁已去,一日之内皆惶惶然,至晚间凑成五绝一首,以送老友西行。诗曰:

                        子夜一雁飞,

                     悄然独西归。

                     黄竹歌声起,

                     草根皆泪垂。

  〔注〕抒雁素以“小草”诗人闻名,喜读其诗者,颇多底层工农百姓,我自作主张,名之为“草根”,不知可乎?

(此文系人民网约稿,2013219日刊于该网文化版,后又两度补充、修改,交西大校报,以慰抒雁在天之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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